祭咒學院的教室規劃採取大學制,木製長桌呈現弧狀,以講座為圓心擴散,排成數道同心圓。座位的選定則端看進教室早晚與喜好,不像一般中學要求固定坐位。
雖然分類上是技職學校,但綜合了高中與高職兩方特點。校方教導不亞於普通高中的學識深度,同時傳授成為降神祭司的專業技能,就算畢業後不想投入政府工作,考取一般大學也沒有問題。
今天沐陽起了個大早,坐在第一排坐位上。明亮朝陽灑落講臺,老師抱著稿紙來回踱步,穩重威嚴的嗓音響徹教室。
「上次我們的回家功課,作文題目是『自主』。老師批閱時看到不少有趣的想法,上課之前照樣請同學上臺報告,希望能給予各位多元觀點。」
沐陽高三的國文老師在校內頗富盛名,課程一大特色就是喜歡派作文,她要求學生暢談思想,並且課前報告。
「我叫到名字的學生請到臺前來,不用害羞,把你作文上寫的大聲告訴全班,有思想是件值得驕傲的事情。」
沐陽頻頻閱覽作文稿,以確定沒有被白祇亂搞。他和白祇恰巧這堂國文共課,每次上課他總萬分緊張,不只因為他必須上臺報告,也因為這老師出名的愛恨分明,得她歡心的學生百般賞識,忤逆她則會被釘得很慘。
好在這位老師對事不對人,否則學生早就另尋良師,這堂國文也會硬是閉課。
「白祇同學。」
「是。」
白祇接過麥克風,站上講臺。光線斜落,模糊勾勒出頎長身型,他英姿筆挺的立著,散發出不可侵犯的氣息。
宛若神祇一般清晰俊雅,卻充滿距離。
這樣的人好端端的為什麼會休學,沐陽仍不能理解。
白祇攤開稿紙,深吸一口氣,他凜然地開了頭,視線卻不在作文上。
「誠實是種難得可貴的美德,那麼我也直言不諱。自主這件事從來沒有降臨在我身上,我從來就不想讀祭咒學院,未來也不想成為降神祭司。我國的教育制度從根本就是腐化的,美其名尊重適性發展,但學生依然屈服於社會期許的淫威下。」
國文老師緩緩轉向白祇,滑落的眼鏡下神情呆滯。昏睡的同學驀然驚醒,數十雙眼睛專注的盯著講臺。
「就算再怎麼不願意,如今我還是站在這裡,那就勉為其難地繼續讀下去吧。畢竟學習服從社會也是人生的一大課題。」
白祇低頭,轉身,把連帽拉上,雙手插進外套口袋。沐陽思考中斷,腦袋刷白,情緒性話語蠻橫奪出腦海。
──你這白癡是哪裡腦抽筋!不要平常一副聰明樣站上講臺就耍笨!
下一秒,注視白祇的眼睛紛紛轉向他,興味盎然的在他們兩個之間游移。沐陽被老師盯得肩膀一僵,忽然意識到自己幹了什麼蠢事。
他居然把那句腹誹當全班面喊出來。
「沐陽同學,你可以走了。」
「謝謝老師。」
沐陽恭敬一鞠躬,退出辦公室。夕陽餘暉斜落,將走廊染得通紅,空蕩蕩的樓層裡靜得只剩嘆息。他把捲起來的袖子放下,踱過長廊。
沐陽的演講最後是以悲劇作收。當輪到他報告時,臺下同學面帶戲謔,他惶得結結巴巴,說不出完整的話來。
衝動行事的下場當然是被拖下水。他跟白祇下課被叫到國文科辦公室,幫忙把國學資料分門別類,弄了整個下午才完成。
沐陽看到罪魁禍首倚在樓梯間,他連忙追了上去,白祇隨即旋步下梯。
這是在等他的意思嗎?
「喂,我說你啊,幹嘛在臺上發神經,報告又沒欠你。」
白祇緩緩拉下帽兜,白髮挑染夕陽,垂落的視線火光溶溶,和入複雜神采。
「你為什麼要唸祭咒學院?」
他提出與前話不相干的問句,聲音聽來很茫然。
青春期的特質難得出現在他身上,混亂、困惑又徬徨。此時的他像個多愁善感的青少年,對自身定位透露出無奈氣息。
沐陽與白祇齊肩,踩著落在樓梯上的光點,陷入沉思。
「沒有為什麼。」
良久,他才這樣回答:「我是被過繼的小孩,卻從來沒見過親生父母。收養我的是家族中的親戚,他們之後也有了小孩。雖然伯父伯母對我很好,但我不想增加他們的負擔,十二歲時報考國中部,以成績優秀的名目免學雜費至今。」
「出於自願?」
「嗯,出於自願。」沐陽直視白祇,褐色的眼眸非常認真。「你在課堂上說得話又是真的嗎?」
冰藍色眼眸第一次與他對視,不含輕視、戲謔、嘲諷,純粹只是在確認。
嗤,他抖動肩膀,突然大笑出來。沐陽嚇得不輕,懷疑自己撞邪。
這傢伙居然還有這種表情!
「還是這麼單純。」
笑聲間歇,白祇別開臉,似乎在掩飾為難。「是真的。」
「國三時我爸被裁員了。負面情緒使心中雜質發炎,惡化成空洞,最後墮落成鬼差。要不是有降神祭司替彌彌神引路,我跟我媽早就沒命了。」
他說話的時候眼神飄向遠方,神遊在沐陽到不了的地方。
「我本來要讀第一中學,我媽臨時把我的志願序改了,讓我唸降神,說是要為我爸復仇,一切都是為了我好。」
真可笑。沐陽讀出脣形,話語沒在嘴裡,連說不出口的苦澀情緒一併吞下。
他們走出教學大樓,越過校區,停在老舊的大樓前。這棟建築本來被當作舊圖書館使用,在圖資大樓蓋好後就空了下來。建築設計分成三樓,大廳中央的迴旋梯一左一右分岔兩路,越過二樓的社團活動辦公室,直達三樓自修教室。
第一次申請自修時,沐陽覺得這個設計很詭異。吵鬧的社辦上給人讀書,自修教室門旁還貼著「專心向上」、「認真進學」等標語。事後他才習慣這是校風,學術與技職兼容並蓄,端看學生怎麼取捨。
若要說舊圖書館有什麼讓他印象深刻,那大概是樓梯扶手非常低,傾身靠上勉強到腰,一不小心就會摔下去,聽說這也是另蓋圖資大樓的原因之一。
「白祇你之後要報考一般大學嗎?你成績這麼好,去考個頂尖大學也沒有問題吧。雖然我想過當降神祭司的話我們會在職場相遇,但你有方向了吧?」
「不唸一般大學也沒有關係。」
「喂你跟我說了一堆你多不情願,再跟我說沒有關係!你這個人一直都這麼難搞嗎!之前自閉得要死一直玩我,這麼坦承我不習慣啦!」
沐陽喋喋不休的埋怨,他們爬上迴旋梯,停在自修教室前。白祇倚著樓梯欄杆,從迴旋梯中央的空洞往下望,樓層高度與地面有一段距離,光是看著就令人生畏。
「……」
白祇輕聲說了什麼,沐陽聽不清楚。他去推算文字邏輯與發音,知道答案後哭笑不得。
『再次復學,我很害怕。』
沐陽點點手錶,掛上自修教室管理員的名牌,暗示白祇時間到了。開門時他想到最後一個問題,驀然回頭。
「欸,所以你為什麼休學啊?」
啪,一張符咒往他臉上招呼,沐陽只來得及看到符文啟動的光,疼痛就在臉上炸開。
痛痛痛痛痛痛痛!
「這是我剛畫好的,效果還不錯吧。」白祇指縫捻滿符咒,眼裡滿是荊棘。
他側身走進教室,語帶不善的留下一句話。
「管那麼多幹嘛。」
 
白祇的符紙沒有造成太大傷害,卻在沐陽臉上留下紅印子,到隔天早上才退掉。
那天晚上白祇違反自修教室規定,慢悠悠地吃起晚餐。沐陽臨摹符咒時一直盯著他看,胃空蕩蕩地絞痛,好幾次想執行管理員權限。
喀答。白祇從課本上撕下紙條,揉成紙團丟過來。
──今天謝謝你。
沐陽把紙團揉平,打消刁難他的念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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